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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6尊龙凯时,鹭鹭从此跑得远远的|镜相

2024-08-04 阅读次数:

  新生活的开始必然伴随着许多的问题,但正是独立解决问题的过程让人感觉到自己的生机。明白了这一点,人面临任何境况会冷静许多。我定的民宿在一个海带似的狭长半岛上,位于繁忙的海口港和安谧的海岸风光带的中间,从地图上看,仿佛是人类生活与广袤自然的一个分界点。

  房东告诉我,23楼,三室一厅,带一个大露台。人站在琼州海峡的上方,可以眺望西海岸最美的落日,持久的晚霞,以及三十公里外海峡那边徐闻县若隐若现的灯光。我在微信上收到照片,那轮落日就成了心里的一点期盼。那时候,我还在上海,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俯视世纪公园绿意盎然的树林,竟然感觉不到多少生机。分明是一个新的盛夏,梧桐已经茁壮,樟树落光了陈旧的红叶,树冠上层发出了许多嫩绿的新芽;而我感觉自己周身正在冷却、结冰。

  出租车下了环岛高速,司机猛打一圈方向盘,冲上了一条颠簸喧闹的马路。我从疲倦中醒来,一眼望见明亮的天空中,深蓝色的大型起重机宛如钢铁巨人灵巧的手臂,提着小小的红色集装箱从承载平台的这头移到那头。海风潮热,空气咸湿,一艘房屋似的银色大船泊在码头上,在海浪的冲击下纹丝不动。海峡的尽头,不知从繁星点点的哪条轮船上,传来了一阵沉着悠扬的汽笛声。

  这民宿的格局、露台和落日都不假,但有很多缺陷。室内灯光昏暗,几乎无法看书。没有书桌,没地方写字。每次来到一个陌生孤绝的环境,我对书和纸笔非常依赖,它们和换洗衣服占据着行李箱的一半:书让人感觉到另一个生命的陪伴,语言编织的网待久了,会产生真人在你耳边絮语的幻象,而且,你对这种交流有沉浸或中断的自由。纸笔帮助人在浩瀚如宇宙的时间中铺设轨道,建立线索,带来一点秩序和安全感。也许说到底,人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心灵需要,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人不单靠面包活着。”

  所以,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我决心找到一套有书桌、有明亮灯光的房子。两个小时前,从美兰机场出来,出租车司机一听口音就辨别出我是外省人,用海南人的话说,“仔”。他为我提供海南生活的经验,其中一条是,找房子要去抖音找,价格是携程、小红书的一半,因为“抖音是底层人玩的,穷人玩的。”不管这话有无道理,但我的确从抖音上找到了一套日式装修的复式公寓,那张面朝大海贴窗放置的原木色书桌,正是我想要的。

  灯光依然不行;我点了一个台灯外卖,半小时后送货上门。每次换地方重建生活,即使是过一种最简单的物质生活,也总有床品、厨具和食物需要添置。在这个过程中,我最感谢的人就是外卖员了,——尽管他们总是埋头匆匆离开,让人很难记住具体的相貌。海南因为太阳暴烈,很多外卖员戴着只露出一线眼睛的黑色面巾,如同神秘的蒙面大侠;他们步履匆匆,连走带跑,有时接你递过去的矿泉水的时间都没有。我每隔时日就想换个地方生活的勇气,部分正是依赖于外卖员这一群体的存在。

  傍晚,我在公寓楼交完租金出来,外面突然变了颜色,滚滚黑云铺满天空,几乎贴地疾驰,迫近海湾那边的海甸岛。不一会儿,小岛被黑云吞没,不见踪影。雨幕迅疾地从海面拉开,倾斜着,飘逸着,在我走出去没几步远,形成倾盆大雨,——这个词语到了海南,可不是什么修辞。倏忽之间,狂风大作,有些小树被连根拔起,抛进了海里。路上不见一人,只有枝繁叶茂的树冠在变形,在嘶叫。浪头猛烈,怒吼着冲击我脚下的防波堤,那阵仗,好像有什么巨怪潜伏在漆黑的水面之下,拼命想敲开岛屿的命门。

  这景象太壮观了,我无法赶路,干脆在雨中驻足观看。忽然,一道闪电劈开琼州海峡上方的黑色天空,同时,倒映在漆黑海面上的闪电的白影,把我眼前的无限大地,把托举我的大地,极果决地一分为二。这一瞬间如此奇异,我感到如同目睹了神迹,灵魂深处被轻微地摇动了一下。

  这个夜晚是终生难忘的。我一个人在黑暗动荡的天地间,沿着海岸快步走着,心下怀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淋漓的欢畅和喜悦z6尊龙凯时

  当开始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我会在抵达的第一个晚上,寻找一份可能长久的与人的联结。我不允许那种封闭狭隘的生活来损害我的精神。我是一名独立记者,带着任务和社交网上的只言片语,去新地方与陌生人见面聊天。但是来海南,我没有任务,也就无法以职业身份与人建立联结。我所剩唯一的社会身份,也即我在城市生活中最熟稔的社会身份:“消费者”。

  附近有一家女子健身工作室,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名叫“唐鹭”,是老板,也是教练。我喜欢有创业精神和专业精神的人。健身室的名字比较特别,让人想起德国超现实主义电影《罗拉快跑》:一头红发的主人公罗拉在柏林街头拼命奔跑,中弹死亡后不甘心,回到奔跑的起点,重新开跑。

  点开软件,在唐鹭的健身室买了一节私教课。运气好的话,我会先签一个月的课程,以此与一个叫唐鹭的女人,建立起相对长久的联结。我预约了第二天下午四点过去。

  健身室在与海口港一街之隔的写字楼的顶楼,这是一群新开发的灰黑色住宅楼中唯一的写字楼。一路走过去,“外滩”“十里洋场”等醒目字样昭示着开发商最初的野心,可现实十分冷清。一楼的门面房大多空着,或者曾经出租过,现在招牌褪色,门上插着生锈的大锁。特别是在这炎热的下午两点钟,我一路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两个装修工人在通风良好的过道席地午睡。他们像米勒的画里草垛边午睡的农民,枕着胳膊,侧着身子。出于一种内敛的午睡素养,他们的脸朝里面贴着墙壁,尽管那墙壁散发出一股石灰和油漆的气味。顶楼空荡荡的,六个办公室,唯一投入使用的就是唐鹭的健身室。

  我去得早了一点,上一节课还没结束。我坐在飘窗上观看唐鹭和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体型高壮如小山的女士上课。唐鹭个子小巧,身材挺拔,肌肉线条清晰流畅。她留波波头,红润的苹果脸,清澈的杏眼,说话时始终与人对视,一笑,下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她穿白色运动文胸、蓝色运动短裙和金色标志的彪马板鞋。毫无疑问,这位32岁的女士举手投足都显示出对自己身体和动作的绝对自信。

  小山姐姐训练的是背部肌肉,双手各持四公斤哑铃,俯身展臂,每次练习十五次,因为讲究持续发力,中途不允许停歇。唐鹭大声告知要求。小山姐姐眉头紧锁,气喘吁吁,撑到第三组未完,直说“不行了”。可是唐鹭不让她放弃,甚至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对方手腕,她像一个骄傲的强迫症患者,语速飞快,声音洪亮,不给人辩解的余地:“人活着就是对抗!我们必须增强自己的力量,否则无法与外力对抗!”。

  小山姐姐擦着汗,坚持要休息。唐鹭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甩开手,听任了她。小山姐姐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查看苹果手表上的心率或时间,然后起身继续,没想到唐鹭把哑铃放回架子上,说不用做了,“最后一口气松掉了,前面的一切通通白费。”

  健身室安静下来,只有唐鹭跪在瑜伽垫上擦拭哑铃的轻微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健身室很美。室内宽阔明亮,龙门架、划船机、爬楼机、跑步机、杠铃、臀桥、史密斯深蹲等十几样健身器械都是淡粉色和淡蓝色的搭配,只能是定制,才会显得如此相谐,独特。墙上贴着一些励志标语,让我感受到久违的天真质朴。墙角有一个淡粉色小推车的咖啡吧台,上面有几个敞开的大玻璃罐子,散发出优质咖啡豆的香气。几天后我知道,唐鹭之前在加拿大做过咖啡师。

  然而,最吸引人的是外面的风景。两面长长的落地窗直面大海,人不论使用哪个器械,眼前的视线都是辽阔丰富的:海面由远及近地呈现出淡绿、蓝绿、青蓝、间或银白等层次分明的色彩,白云映照在海面上的影子,繁茂如热带的树冠,不疾不徐地随风飘移,轻盈活泼的形态,与群鱼的迁徙洄游惊人的相似。人类的生活汇入其中,有橡皮艇出海撒网,有货船鸣笛归来,有摩托艇趔趄似的打一个怪圈,有帆船如群鸟飞掠。

  唐鹭让我光脚站在机器上做身体测试,然后用壶铃、绳索、弹力带和几个动作判断出我“力量较弱”。我说,那是,如果不弱,也没必要来你这训练了。她笑了。我说她的收费比上海的教练还贵。她不置可否,说“我值得”。

  我很快明白,唐鹭没把自己当一个经营者,相反,她直言自己是把创造的好东西、习得的健身知识和领悟的人生经验分享给别人。这间开业两个月的女子健身室,是她尽己所能提供给别人最好的东西。

  一个人在海南,我改变、形成了一些新的生活方式。在上海时,一天两顿吃的是妈妈做的米饭和湖南炒菜,而现在,我已经不吃米饭热菜了,太麻烦。唯一一次煮饭,倒掉的比吃掉的多,新买的电饭煲用过即洗净收藏。我摸索出最适合一人食的,其实是火锅:从盒马买来牛肉片,虾滑,莴笋,西兰花,白菜心,芝麻酱,海盐胡椒研磨瓶,以及海南本地青柠。小锅里水烧开,先荤后素下菜煮熟,辅以调料,一顿正餐就做好了。其余两顿更简单,来点燕麦粥或两片黑麦面包就够了。

  也许在唐鹭的健身课上,我寄托的就是这样的心思。在唐鹭的健身室,我找到了一种“力竭”的新鲜感受,——那是一种灵魂里的纷纷扰扰随着汗水流出体外,被大海和大地吸收了的澄澈明净的感受。

  唐鹭一周七天待在健身室,早上从东海岸开车过来,晚上离开,即使是台风“泰利”登陆那几天,她也照常不误;无人上门,唐鹭就训练自己,拍照片发给我们。她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如果说她对学员严苛,那她对自己称得上无情,每日列在白板上两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是必须完成的。她有五个学员,这能保证她在覆盖房租、物业费、器械等创业成本和日常生活开销时,还能略有结余。

  我上课的头一个月,唐鹭心情不错,她相信这间“海口最美健身室”会迎来更多的人,顺利度过创业初期的艰险。

  一开始除了健身,唐鹭几乎不跟我谈别的。但很快,我对背阔肌、三角肌、臀大肌之类的高频名词厌倦了。我希望说点别的,让两个人,而不是一块肌肉与另一块肌肉在对比和了解。我发现,唐鹭读了重点大学,在北美洲的大城市待过,表达有时像个哲学家,但与此同时,她身上也流露出远离文明的天然和自由。有时,我觉得她像大海,像森林,靠本能生活,既不胆怯,也不羞怯。听说我从小在湖南长大,她瞪大眼睛问我,“湖南是属于北方还是南方?”

  有几天,唐鹭总抱怨腹部不舒服,有食欲,可是一吃点东西就感到胀痛。这症状和我一个刚做完肠电切手术的朋友很像,我建议唐鹭趁早去医院做个肠胃镜检查。令人吃惊的是,唐鹭露出一脸惊恐的神色,说她非常害怕去医院,她从小身体健康,活到三十多岁,还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呢。

  我看见她的身后,海上的白色邮轮在漫天紫色晚霞中形成一幅安谧的静物画,尽管它水下的螺旋桨正猛力工作,穿越琼州海峡,过北部湾,去往越南、马来半岛或者更远的南半球。我思忖着要不要和唐鹭说一件事。在海南,唐鹭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但是在来时的路上,我告诉自己不要说。那毕竟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相反,它凝重,空茫,搞不好还有人觉得晦气。认识唐鹭才一个月,交浅言深难道不是一种冒犯吗?然而同时,“敢于冒犯”又是职业经历留给我的素养之一。

  唐鹭朝刀片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湿纸巾擦拭干净。她用一种关心的语气说:“你今天总是走神,我和你说过,健身时意念要放在身体上,去感受你自己的存在。你是怎么了?”

  “我昨天得知,我认识的一个记者同行,一个学业相貌都出众的年轻姑娘,了。”我告诉唐鹭。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的思索,我的语气很平静。

  唐鹭眉眼一下子扭曲了,脸看上去变了形,她用极度不适的恐慌神色盯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的残酷。唐鹭每天花十几个小时待在这个单纯稳定的世界,不需要深思整个社会的极端事件,不像我的同行们,从一个人的恐惧出来,又深入另一个人的恐惧。其中许多人,受着职业理想、改良社会的愿望或者说不清楚的生命热情的驱使,喜欢深入,或者受惑于深入复杂极端的事物内部,然后迷路,涉险。

  我不知怎么回答唐鹭。静默的这一刻,我的脑子里都是那姑娘生机勃勃的笑脸。虽然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怀念她,想伸手抓住她。

  第一次听到小璐的声音,是从一份采访录音里,我们尚未谋面。她虽是实习记者,却以十足的热情投入采访,虽然比较紧张,但每个提问都极有礼貌和分寸。

  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是一场面对面的业务交流会。人群散去,小璐走到我身边,抬起纤瘦的手臂把一头丰茂的长发揽到肩后,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羞赧地一笑。那是上海冷峻阴沉的冬天,会议室的热空调呼呼作响,她穿着一条菱格纹毛呢连衣裙,脚上蹬着一双深色玛丽珍皮鞋,驼色大衣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她微笑着说:“姐姐,我很喜欢看你写的;同样的采访,我写,像一个孙女写奶奶,你写,是一个女人写另一个女人。”听一个人这样特别地表达她的内心感受,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也羡慕她身上的长远和可能性,——事实上,即使是此刻的她,也并非像她自视的稚嫩单薄。

  悲剧发生后,一位与小璐亲近的朋友告诉我,小璐“一定不是抑郁症,她就是被一时的工作压垮了。”那天晚上,她出差回来,与朋友打了一个长电话,讲的都是无穷无尽的工作之苦。

  朋友给我看她当时找实习机会的邮件,写得有才情,有执念。她独特清晰的表达,给人带来新鲜蓬勃的气息。她讲述自己内心的渴望时,我感到,有一种东西的确会成为人内心里强烈的需要和追求。也许很多人心里都有这份与人联结的渴望,——避免生命陷入孤独、狭隘、贫瘠,希望一生温暖、Z6尊龙app最新版本下载官网开阔、丰富的渴望;但我们始终让心里的那团渴望处于混沌状态,不去识别、辨析和表达出来。我们轻视它,允许这点渴望被其他的渴望覆盖,用其他的渴望稀释它,替换它,仿佛它可有可无一样。

  在那封很长的求职信中,小璐说:“我渴望与人物建立更深刻的联结……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连缀因果,爬梳细节,将其从新闻事件中单薄静止的姓名、变形处理的声音,还原为一个个血肉丰满的人。”

  她的名字中有“璐”。像唐鹭一样,父母取类似的名字迎接一个女孩时,一定心怀祝福,希望她面前有开阔的无尽长路吧。

  课程结束后,唐鹭说要请我吃晚饭。她说,你一定很难过。我说是的,如果你热爱你的行业,那么每一个同行的失去都是你所属的领地的损失。

  唐鹭见我犹豫,转而用一种真挚的眼神注视我,袒露自己多年来的行事特点:每逢听到一个人的死亡,她总想加倍地放纵自己的。她后来才明白,那是出于恐惧,也出于对生命的热爱,是短暂的生命对永恒之死亡的一场绝望反击。

  听上去我大概有责任陪她去海口繁华的友谊阳光城,如她所说,去一家上好的餐厅点上十道八道的好菜,“咱们能吃的每一顿好饭都是有限的。”

  半个小时后,我洗了澡,去楼下找唐鹭。一辆红色的奔驰汽车在广场鸣笛。我看见车牌号码旁边的银色斜体字miss lulu。车内很干净,柠檬香水盖过了汽油和皮革的气味。尽管唐鹭说自己平素没有社交,但不知为什么,副驾驶和后排的两个座位放了护腰的抱枕。一如健身室的装饰风格,我的面前有几条小标语,“一往无前”“自强自爱”“星辰大海”,刻在高低不一的小木牌上,枝条一般从一个陶瓷罐罐里伸出来。

  她笑着说,她没有选择买房,所有积蓄都拿来买了这辆车。她不喜欢负债,是全款交付。有了车以后,她每天沿着城市的海岸公路开车回家,春秋两季也环岛自驾,世界观变化了。她对人能拥有的自由感到惊奇,也特别骄傲。那年夏天,她一个人驱车五千里路,从甘肃兰州开到海南三亚。在广东徐闻港上轮渡的时候,人和车要暂时分开,她说,她心里不舍,她对这辆汽车产生了一种相依存的深厚感情。她亲密地叫它“红红”。

  这家福建餐厅的装潢以蓝色为主,是海洋的气质。特别是进门直入眼帘的一大块蓝色基底、米色无规则裂纹的大理石背景墙,和风暴之中错综复杂的壮观海面无异,只是驯顺无声的。顾客很少,大厅里除了我们俩,只剩一对中年夫妇。

  我喜欢观看人类的生活,兴致一来,点了红菇蛏汤、九层塔海蛏煲和妈祖面线。唐鹭点了辣炒蛏子、铁板盐焗蛏、冰爽酒槽蛏和几样与蛏子无关的菜,以及枇杷冻、龟苓膏之类的甜品。她向服务员要了开瓶器,两个杯子,利索地打开了带过来的起泡酒。酒水从高脚杯里溢出来,泡沫打湿了桌布,香气弥散开来。

  “不喝白不喝,不活白不活。那个小璐,希望她在天之灵安息,但是,她不该,应该跑动起来,跑到这儿来跟我们一起吃海鲜,喝好酒。”她豪爽地一饮而尽,脸颊顿时绯红。

  唐鹭说,她回顾自己这十多年,从两个生活哲学中受益无穷。一个是“对抗的力量”,就像她在健身课上和我说的,我们如飞鸟展开手臂,平举哑铃到空中,接着哑铃落回膝盖两旁;然而,这个落回的过程,人不能任随外物的力量与看不见的重力引领你向下,而是要始终保持人自己的力量,去对抗外物,引领外物。

  唐鹭刚从甘肃的农村去兰州读大学,英语专业,苦于过去学的是“哑巴英语”,当时逛到一个外国人聚集的网站上,和25岁的安迪聊上了。安迪很乐意陪她练习口语,每天聊上一两个钟头,慢慢地发展成一场网恋。两人没有开过视频,没有发过照片,这场恋爱完全是通过热烈、优美、繁盛的语言来推动,深入想象的疆域的。语言能承载这么年轻激动的情感,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是初恋。

  三个月后,安迪从温哥华来到兰州。两人一见钟情,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安迪在一个留学机构找到工作,打算先待到唐鹭毕业再做下一步决定。他迷上了她,在感情和物质方面倾其所有地满足她,如今回想起来,“简直不真实,像度了一个漫长的蜜月,每天的早餐都是他变着花样做好,端到床上吃的。”

  然而,唐鹭对被人宠爱的生活并不适应,她感到陌生,疑虑,患得患失。从小在父母那里,她没什么被疼爱的记忆,因为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受尽期盼而来的孩子,被赋予未来意义的孩子,是她的弟弟。听她的形容,那是一个跋扈又懒惰的男孩,比她小五六岁。

  她有多爱安迪,就有多害怕失去他。她需要他绝对听从她来获得安全感,她变得猜疑。如今她自省,“一点也不懂怎么爱人,失去一切也是活该。”同居两年后,安迪辞了工作,郁郁寡欢地飞回了加拿大。

  这段恋爱改变了唐鹭脑子里的世界版图。和安迪在一起的日子,听他讲述自己出生的加拿大,求学的美国,旅途的南欧和北非,他讲述时脸上泛出的熠熠光彩,作为生动具体的图景,再也不能从她的记忆里抹去。

  之后,唐鹭和一个兰州小伙子恋爱,毕业后谈婚论嫁,去张掖路步行街买钻戒,定好了婚礼的日子。一切按部就班,但是唐鹭心里充满了波动。无名指上的婚戒像铁线笼的象征一样让她烦闷。婚期迫近,只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她找未婚夫退回了钻戒和礼金。

  她必须离开。她心想,她只要像安迪一样,买一张机票,明日与今日就截然不同。飞往温哥华的航班上,她感到如释重负,轻松感扑面而来。哪怕最终没有找回安迪,只是在咖啡馆里辛苦打工,和不同肤色的客人聊天,跟脾气有点暴躁的马达加斯加小伙子谈恋爱,那种鲜活自由的感受始终没有远离她的身心。

  她笑了。“在温哥华,每天早上醒来,人有一股跳水一样扑向生活的劲儿。相比之下,那种在兰州时淤积在心里的压抑感再也没有了,从此跑得远远的,我相信它再也追不上我了。”

  时隔四年,唐鹭第一次回到甘肃。父母用擦商业楼玻璃和打扫洗手间的积蓄,加上唐鹭汇回的钱,在兰州买了三室一厅的新房。虽然父母没有明说,唐鹭默认了房子,包括家里的一切,以后都是给弟弟的。现实就是,这里的人都默认了女儿没有继承权。她出于爱的惯性和自立的信心,不打算对抗这一规则。不过,当母亲提出要她还房贷时,她拒绝了。她爱父母,但决定狠下心旁观父母承担房贷。她给他们买衣服、食物、电热毯,但不像以前那样直接给他们钱,因为他们一转身就给了弟弟,“那个自私冷漠的家伙”。

  一开始,和家人久别重逢,唐鹭很高兴。弟弟大学毕业,和女朋友住主卧,父母住次卧,唐鹭住在那间计划做儿童房的小房间,睡在高低床的上面。她在机构教小孩子英语,私下也带几个学生,钱一攒够,她就去买了那辆红色的奔驰汽车。她琢磨着带父母自驾旅游,“他们做了一辈子的‘窄人’,该多出去看看世界。”

  预料不到的是,她慢慢感觉自己在这个家不太受欢迎,气氛别扭,沉闷,比如她说笑话,家人的表情冷冷淡淡,好像她讲的是英语。

  一个周末的早上,弟弟忽然质问她为什么还不结婚。她说,这是她的私事,她有自己的打算。弟弟以一种鄙夷的语气就这个话题攻击她,很多不可思议的侮辱的话,她几乎是扑上去让他闭嘴。最后的局面,是以弟弟推搡她吼叫着结束,他说:

  这句话之后,已经过去快五年,唐鹭没有和弟弟再说过话。她一直在等他一个道歉。可是,她年终返乡那几天,他没有表现出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主动喊过“姐姐”。她琢磨弟弟为什么对她有那么深的敌意,她无法原谅那句话。她感到那句话从根源上刺痛了她。父母的纵容也刺痛了她。那天,她当即舍弃一切,开着奔驰汽车一路向南,驱车五千里路,来到海南的三亚落脚。这是她在国内能想到的离家最远的城市了。

  她说:“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红红’,我应该又跑出国了。跑得远远儿的只要两个基本条件,一是身体好,二是英语好,我正好满足。”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而且非常独特,我想。这样一个女人,每天待在小小的健身室训练自己,整个城市也没几个人知道她。

  去年底,她辞掉三亚英语老师的工作,来海口开了这家面朝大海的健身室。她热爱健身,做老师那会儿,每天中午从学校溜出去撸铁,跑步,游泳。学校管理制度严苛,她心里忐忑又兴奋,“每次去健身,弄得像去会情夫一样”。瘾重的时候,赶上又没课,她不顾坐班到五点半的死规定,从体育馆后面的小偏门溜走。寒假来临时,人事找她谈话,桌面上摆出多张她工作时间“出走”的照片。

  人事直言相告,领导没有开除她,只是担心学期中找不到代课老师。现在,新提拔的领导想给她一次机会,需要她签一份守纪律的保证书。

  拥有自己的一家健身室,她当然感觉棒极了,然而,创业和经营都非易事。她说起我第一次上门见到的那位“小山”姐姐。人家埋怨她的脾气,要求退课退钱,她退给人家了,“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靠她这几千块钱才能活。”话虽说得硬气,但实际情况让人心里虚软:她一个月至少要招满五个学员才能不亏,但是眼下这个月已经过去一半了,她还只有两名学员;上个月也没有招满。接下来会怎样,她其实心里发愁着。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经营之道,听得出双方都没有生意头脑。面前的福建菜倒是吃得差不多了,好大一碗红菇汤也喝得见底。是时候结账走人了。唐鹭冷不防地说:“你那个朋友小璐,不知道受了多大的苦,一顿好饭估计也不能解决她的问题。”

  唐鹭说,她目前的局面也很棘手,可哪一次又不棘手呢。她每天怀着自觉心训练臂力,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不得不赤手清理荆棘的时刻必然来临。

  走廊的风凉飕飕的,我们站在封闭冷硬的锌钢门前等久久不来的电梯。唐鹭焦虑地踱来踱去,不停地上前摁压亮着红灯的下行箭头,仿佛她害怕被悬空、被遗忘在这里。门开了,电梯里装满了人,我摁下电梯的关闭按钮,闭上眼睛,感受失重和下坠带来的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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